“观众看完能拿走什么？”香港故宫馆三周年

16个年轻人正畅想香港西九文化区的未来，有人用五行概念规划文化区的五条路线，有人设计名为“小K”的打卡小猫，也有人提议将西九与油麻地传统社区联动……

这些年轻人来自香港和北京的高校，汇聚北京故宫建福宫花园的敬胜斋。台下，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馆长吴志华博士仔细聆听，不时记录。吴志华61岁，曾在香港康文署任职，是故宫文化在香港的“开荒者”。在文博领域深耕多年，吴志华深知文化人才的重要性，自香港故宫馆建成以来，他便推动“双城青年文化人才交流计划”，至2025年8月，已是第四届。

三年前，这座由严迅奇设计、由香港赛马会透过其慈善信托基金拨捐35亿港元兴建的博物馆落户维港海滨。尽管展厅面积不足北京故宫的百分之一，且依赖借展，但它的一举一动始终备受关注：“一个小岛上的分馆，能做什么？”

答案渐渐清晰。这三年来，吴志华保持着一个习惯，清晨到馆便翻阅观众数据。开馆三年，总参观人数已在2025年夏突破300万，远超预期。更令吴志华触动的是数据背后的画面，据他观察，2025年暑期六成观众来自内地，许多家庭拖着行李箱从高铁站直接赶来，孩子们趴在展柜前一字一句读说明，一待就是五六小时。

“他们为什么愿意来？”吴志华常常自问。全国的博物馆多数免费，而香港故宫馆成人票70至200港元不等。策展成了关键，吴志华带领的团队懂内容，据他介绍，他们的展览总能将历史与当下连接、将中国与外国连接，来参观的观众不只是看古代器物，还能思考历史与他们之间的关系。

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馆长吴志华博士。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供图

三年来，香港故宫馆推出28个展览，其中有超过130个多媒体项目，但团队坚持“技术服务于内容”。“我们不做炫技的形式主义，要的是观众能带走的体验。”吴志华说，这种体验可能是知识，也可能是情感，比如在展览“天方奇毯——伊斯兰与世界文明的交织”中，观众可以自行对比故宫馆藏与不同国家文物的异同；也可能是情感，一对情侣、一家三口一起逛展。

“当年他们帮助我们，现在我们能贡献的也多了。”三年来，两座城市的展馆协作前行，故宫不再只是位于北京的一座宫殿，而是一种可被现代人理解和传播的文化语言。站在三周年的节点回望，吴志华更加确信，“博物馆不仅是文化的守护者，更应该是连接的创造者。”

“中外、古今的连接是我们成功的关键”

南方周末：2025年是香港故宫馆开馆三周年，累计接待人数约320万人次，香港故宫馆靠什么吸引观众？

吴志华：我觉得这件事很奇妙。全中国有七千多家博物馆，我们只是其中很年轻的一个，在2022年6月开馆；暂有1600件藏品；位置在香港；9个展厅总面积7800平方米，面积不大；还收费。但过去三年我们还是受到观众欢迎。7月的一个周日，我们当天有四千多位观众。暑假期间，内地观众占比能达到60%，很多父母特意带孩子来，一看就是一整天。

优秀的中国传统艺术文化很多，内地的博物馆很多都是免费的，为什么跑来香港的博物馆？香港也有这么多景点，为什么要到香港故宫馆？我们究竟提供了什么符合观众的需要？

我觉得是两方面，一是高质量的内容和表达，我们提供的展览满足了大家的需求。第二个是我们有“连接”的概念，我们的展览策划都是有特点的，虽然我们没有整个故宫的文物陈列，但是我们有古今的连接，也有中外的连接。

比如“紫禁一日——清代宫廷生活与艺术”展览，以一天时间为脉络，串联起（乾隆）皇帝在不同宫殿的生活日常，呈现清代紫禁城全盛期的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。观众可以了解皇帝从清晨四点起床到深夜就寝的全过程，皇帝几点起床、用膳、理政等。也有一些互动，通过沉浸式场景去体验清代宫廷生活，这种叙事很容易代入。

五号展厅的“器惟求新──当代设计对话古代工艺”展览，则将六十多件故宫器物以生活化的方式展示，从设计、制作和使用这三个维度去呈现中国传统工艺的艺术价值，来自现代的香港优秀设计师也参与合作，展现传统工艺对当代设计的影响。你走在里面，仿佛在和古代的工匠对话，给观众新鲜的观感。

“器惟求新──当代设计对话古代工艺”展览现场。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供图

我们最近还做了两个外国文化艺术展，比如“天方奇毯——伊斯兰与世界文明的交织”，展出来自卡塔尔多哈伊斯兰艺术博物馆的文物，并与故宫文物对比。观众会发现文化间的相似性，思考“谁借鉴谁”，也会感受到不同王朝、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互动。与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的合作也采用这种方法。中外、古今的连接是我们成功的关键。

上面说的是一种内容的创新表达。开馆以来，28个展览中有超过130个多媒体项目。但是我们不做炫技的形式主义，要的是观众能带走的体验。我们的观众平均年龄33岁。年轻人要的不是枯燥的陈列，而是能够参与、体验的内容。

我们的一个特点就是不免费。面向社会，观众对气场非常敏感，咖啡好不好、水好不好，观众有选择，我们不能逼他们来的。所以我有时候觉得，香港故宫馆或许对全国的其他博物馆发展会有启发：未来博物馆应多元化，不同主题、不同表达，有的免费，有的收费，前提是高质量发展——文物好、表达好、服务好，针对观众需求，而不仅是策展人自己觉得好。最关键的问题是，观众看完能拿走什么？

南方周末：那观众进了香港故宫馆之后，能拿走什么？

吴志华：不同观众拿不同东西走。我们要了解观众需求，提供他们想拿走的东西，这是最困难的。

过去的博物馆，摆好文物、写好说明就行，现在不是。过去我们觉得观众不看文字，现在我们每个展览的文字比开馆时多一倍，因为大家需求量很大。现在我们的两个展览都有很多年表。比如“香港赛马会呈献系列：莫卧儿王朝瑰宝——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珍藏”展览，文物涉及土耳其、伊朗、印度和中国，观众会站在年表前仔细看。

观众带走的东西分两方面：一是知识，如文物、历史、艺术知识。比如莫卧儿展览是亚洲独家，观众通过一个很小的主题获得知识，这种小的主题在以往是不太容易被关注的。二是感受，博物馆不仅是技术性的，更是感性的。比如艺术的美，眼睛看到觉得很漂亮，很感动。比如父母带孩子来，增强家庭情感。

现在博物馆不仅仅是保护文物，越来越多的是社会功能，促进社会产生可持续性发展，构建美好生活，刚刚我说的全都是一种美好的生活。

南方周末：有一种说法是，香港故宫馆在展陈藏品上不占优势？

吴志华：展陈藏品方面其实我们很有优势，有故宫的支持，这是一个成功的关键。一开始我们完全是靠故宫品牌，很多人说，故宫的东西来香港，一定要看，也有很多人说，有些文物在故宫反而看不到。现在我们开始发展自己的品牌——属于故宫里的一个品牌。

“我们希望带动大湾区的高水平展”

南方周末：北京故宫和香港故宫馆是怎样合作的？

吴志华：香港故宫馆不是分院，而是兄弟馆。

兄弟就是经常见面、经常交流。我和北京故宫博物院院长王旭东每月至少通话一次，经常深夜还在讨论展览细节。他在北京“卷”，我在香港“卷”，但我们“卷”得很快乐。

现在观众要求高了，一点点做得不好，网上就有人说了。我举个例子，前几天香港“黑雨”（记者注：采访时间为2025年8月中旬）。在香港，暴雨警告信号分为黄雨、红雨和黑雨三个级别，黑雨表示雨势非常大，博物馆必须暂停开放。天文台在早上7点30分左右发布黑雨警告，当时我在馆里。按规定，重新开放需过下调警告后3小时。但10分钟后，我就发现有内地观众在门口等，他们不知道黑雨的规定。我解释后劝他们别走，在外面很危险。天文台10:15下调警告，我们协调后，半小时后就开放了。观众很高兴，本来要下午2点才开放，这就是灵活应对。如果观众对此发出批评，说我在这里都已经等了半天了，这个事我们不知道，那就不好了。观众要求高，我们必须响应。

北京故宫有一百八十多万件藏品，而我们目前仍在积极建立自己的馆藏体系，暂有1600件藏品，但他们对我们的支持毫无保留。他们认为香港的表达方式不同，能立体展示故宫文化。在国际交流方面，我们有时更方便一些，很多国际机构想通过我们与故宫合作，这样的工作是我们现在发展的重点。

我常常去北京与北京故宫方面开会，讨论基建和未来发展。他们非常重视，因为我们的观众国际化程度高，经验可为他们参考，我们一起扩大故宫文化的影响力。

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外观。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供图

南方周末：现在香港故宫馆能贡献什么？

吴志华：我们在香港做的展览，内容表达与内地不同。我们团队有国际经验，会照顾外国观众的文化背景和兴趣。让外国观众看懂，不只是语言的问题，而是要产生文化的接近性。很多展览都避免太学术，注重生活化。比如和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及中东的合作展，直接拿过来，中国观众不一定看得懂，因为各个国家的叙事方式不同，我们先理解，然后用中国观众能理解的方式表达。

在文字说明上，中英文并重，避免生硬翻译。外国博物馆注重解释概念，中国研究可能用古文，光用四个字，一般人就难懂，外国观众更难看明白。有些注释我们会先写中文，有些会先写英文，会把两种语言都把握好。

南方周末：香港故宫馆在促进区域文化交流中扮演什么角色？

吴志华：香港是国家对外窗口，优势就是“背靠祖国，联通世界”。我们要发挥香港特有的地理优势，目前我们已经与八家国际一流博物馆合作，包括卢浮宫、凡尔赛宫等。这些机构对展览要求很高，既要妥善保护文物，又要有专业的表达。他们会在乎你的表达对他们来说是否有帮助。过去我们的合作很愉快，比如英国国家美术馆的文物过来之后，他们觉得他们的镇馆之宝在我们这里展得比在伦敦还好。

虽然我们是一个新馆，但是在专业方面完全没问题，能够代表中国博物馆的最高水准。在国际谈判中，有时候我会对合作方说，如果你需要，故宫、国博都会支持，那些文物都可以在我们这里展出。一些大型的博览展，我们还可以帮他们介绍和联络内地博物馆，在陈列保险运输方面给他们一些意见。慢慢地，我们会建立起国际一流的博物馆网络。

同时，我们也在拓展大湾区市场。大湾区有近9000万人口，观众基数大，文化相近、语言相通，大家常去各地博物馆。我们正与广东省博物馆、深圳博物馆等合作，包括展览交流、人才培养、教育活动等。现在大湾区生活圈逐渐形成，坐高铁很方便，我们要满足他们不断提升的文化诉求。

2025年8月26日晚上，“剑萃古今·跃动全运”击剑表演赛在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举行。表演赛上，由中国香港击剑运动员张家朗对阵法国击剑运动员恩佐·勒福尔(Enzo Boris Lefort)，再现两人在巴黎奥运会男子个人花剑八强赛事的经典对决。视觉中国丨图

我们以前工作重心只在香港，现在视野更开阔。我们希望带动大湾区的高水平展览到其他地方，也引进优秀展览来大湾区。大湾区不乏优秀大馆和小馆，一些县级博物馆也有很好的。

目前有两个区域非常成熟，一个是大湾区，另一个是长三角。长三角以上海博物馆为代表，带动力很强，举办许多全国性大展，比如8月结束的埃及展，观众达270万人次，非常火爆。11月我们也将举办埃及展，重点吸引大湾区观众。长三角和大湾区是两个成熟的观众区，两个区域没有竞争关系，如果观众联动起来，我觉得很有意义，大型国际展可先到上海，再到香港，满足不同区域观众就近观赏。

“人工智能是香港博物馆未来发展的方向”

南方周末：你作为馆长，如何看待市场化运营与文化使命之间的关系？

吴志华：这不是零和游戏。商业和文化不是对立的。过去想用商业支持文化，现在文化也能支持商业。内地一些大企业找我们谈合作，希望用文化内涵突破发展瓶颈，面向更广的市场，尤其是数字文化项目，他们很感兴趣。

文化为商业提供新的可能性，商业活动可传播文化，比如游戏《黑神话：悟空》和电影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。影片里正义战胜邪恶，都是正面的价值观。

产业可以支持文化发展，将文化内容做成产业后，可用收益再投资文化发展。不能单靠政府，要通过商业产品传播文化，文化与商业融合共生很重要。不过在这个过程中，关键是整体的文化价值不能破坏或篡改。就像文物建筑保护，老建筑可改成商场或餐厅，但不能改成按摩店，要合理表达，要看这个项目对文化传播有什么好处。

数字化也一样，要让内容更生动有趣，接触年轻观众，但避免形式主义，不能把内涵全部改掉。还有现在大热的人工智能，我觉得数据化、人工智能都很重要。人工智能是香港博物馆未来发展的方向，我们已与复旦大学签署文化合作协议，启动人工智能在博物馆核心性的研究，包括在博物产品管理、文物修复、展览商城、教育项目等方面。

人工智能可以让观众根据自己的喜好设计展览路线。我们有一些项目就是展览策划，比如我们提供空间、文物和资讯，观众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用人工智能策划自己的展览。这是很有趣的，北京的大学生和香港的大学生、香港的大妈和北京的大爷，做出来的完全不同。这能让观众深度参与建构文物的意义，当前才是起步阶段。

不过这不是说我们未来会有展厅做人工智能，这个现在不太可能。当下面对人工智能，我们还需谨慎，因为资料库可能有偏见。欧美公司的人工智能多用欧洲材料，符合欧美人的生活习惯，我们现在开发中国自己的，会更好。要注意版权、偏见和代表性问题。现在做人工智能开发的是一些优秀的科技公司，但缺文化内容，需与研究员、策展人、教育者合作。

南方周末：目前已经有这个计划了吗？

吴志华：已经启动了，可能需要一年时间，2026年5、6月能把方案拿出来，复旦大学在人工智能和博物馆理论研究方面很有优势。

南方周末：对于博物馆的发展而言，什么是关键？

吴志华：人才很重要，发展科技和文化都需要人才。香港和全世界一样面临人才问题，香港只有七百多万人口，过去博物馆人才集中在二十多家馆，现在合作机构和影响力扩大到大湾区、全国、亚洲和世界，需要更多人才。

人才分两类：一是跨学科人才，如懂科技的数据人才、懂文化产业的人才，我们不再只需要懂器物、书画的专业人才，我们现在需要的人才是更全面的；二是商业和非商业机构需要文化人才推动发展。

香港三大板块中，文化是重点（编者按，香港三大板块指金融、贸易及物流、文化体育及旅游），我们需要懂文化、懂内容的人才。

其实我们正在多层次、多元化地培养人才，一是从中学生开始，如“香港故宫学生文化大使计划”，每年培养一百多名中学生和大学生，针对性地培养他们对博物馆的兴趣，将来他们也许就要为博物馆服务；二是“双城青年文化人才交流计划”，这个项目针对尖端人才，培养未来的馆长和副馆长，这些青年人还在校园里，我觉得可能在大学就得开始培养，所以我们要启动这个计划。

计划启动时有一个理念，希望通过两地大学生交流，增进互相的了解，共同思考一些问题。2019年有些学生受错误影响，对内地有不好看法。现在这两个城市的学生共同作报告，我分不出谁来自哪里。他们万中挑一出来，提出很多好方案，如文化区如何服务本地居民而不仅是游客，西九文化区与附近油麻地如何配合，年轻人的想法不要小看，有些想法是我们想不到的。

我们希望这些年轻人未来从事文化工作，不一定是博物馆，也可能是表演艺术等。我们挑选人才时，不只选历史艺术专业的，也选体育等不同专业的，大家可以用不同眼光看文化，这个项目讲究融合。

对年轻人而言，这也是难得的机会。来故宫作报告，然后听故宫院长点评，他们自己也更有信心，我们需要的就是年青一代对未来有信心。

南方周末记者 汪畅 南方周末实习生 马一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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